台灣有一群菁英女性選擇了最辛苦的工作:外科醫師,她們在開刀現場殺進殺出,一手拿手術刀、一手寫論文,在醫療崩壞的現況中,異軍突起。
關皚麗(圖中),台灣第一位女性腦神經外科醫師,幫超過6千位病人做腦瘤及脊椎手術(攝影者.陳志亮)
「有的肚子被插一把刀、有的臥軌,一隻血淋淋的腳,和身體分開一起送進來,還有人頭被削一半,眼睛不見了……,」一位女外科醫師描述在急診室裡血淋淋的驚駭畫面。
暴紅韓劇《太陽的後裔》中女主角宋慧喬飾演女外科醫師,在急診室裡浴血搶救人命的畫面,令許多人印象深刻。在台灣,外科現場已經有越來越多女性投入,逐漸撐起台灣「冷門」的外科界。
冷門外科正悄悄改變!女醫師人數、占比,逐年成長
外科醫師,過去幾乎是由醫學院成績最好的學生擔綱,因為外科人命關天,得有優秀的腦、冷靜的心,才有臨場的應變能力。但,近年醫療崩壞、外科醫療糾紛多,讓醫學生不願走外科,不牽涉人命的「眼牙耳鼻喉」五官科、皮膚科、醫美科,成醫學生首選,外科逐漸冷門。
然而,女性卻在這冷門的外科異軍突起。台灣外科醫學會統計,從二○○四年到二○一四年,十年內,女性每年取得外科專科醫師執照人數,從約十二位增加到二十七位,成長逾一倍,女性占外科醫師比率,也從不到七%成長到一五%,創下新高。
女外科醫師每年取照人數,10年增逾1倍!
背後原因,第一,近年選擇當醫師的女性越來越多,醫師的男女比,年紀越輕,女性的占比越高(見第七十八頁表),越多女性從醫,也推升了選擇外科的女醫師人數。第二,外科可以看到病人有明顯改變,甚至起死回生,改變病人及家屬的命運,比內科有成就感。第三,醫療糾紛讓許多男醫師對外科望之卻步,但女性的溝通能力與耐心較佳,醫療糾紛較少,降低選科障礙,也讓女性比例提高。
台灣醫師男女比例,越年輕越接近!
最早關注女性外科醫師趨勢的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(以下簡稱中國附醫)副院長陳自諒,是國內大腸直腸外科權威,今年他在國際大腸直腸外科年會上,首度舉辦國際女外科醫師的論壇,找來國內外女外科醫師同台討論。論壇以女醫師為主題,是台灣以前沒有的現象,凸顯其趨勢。
「以後開刀房裡的女醫師會越來越多,」陳自諒說,他看到女外科醫師的認真與努力,今年收了五位外科女住院醫師,加上主治醫師,中國附醫的女外科醫師占了五分之一,相較其他醫院只占十分之一,是女外科醫師占比最高的醫院,「明年還會收更多。」他說。
但,在外科這個男性俱樂部裡,因工時長、女生先天體力較差,以及婚姻家庭的壓力,整體環境並不鼓勵女性走上外科這條路,她們得加倍努力,才能在男性叢林裡存活,擁有自己的一片天。
她們是如何突破外科「天花板」,讓當外科醫師的夢想成真?
破醫病關卡:病人不信任 遇歧視就得裝「恰」,擅溝通少醫糾
去年升上亞東醫院副院長的陳芸,台大醫學系畢業,是台灣唯一小腸移植醫師,也是國內極少數擔任醫學中心副院長的女性。她目前完成十九個小腸移植案例,領先亞洲各國,在教學上投入很多心力,讓亞東醫院成為陽明大學醫科的教學醫院。
陳芸認為,「病人的不信任」是女性外科醫師的天花板。她在台大擔任住院醫師第三年時,半夜有小孩急診要開刀,她跟小孩爸媽解釋病情時,小孩爸媽問她:「有沒有比較資深的醫師?」女醫師開刀,病人家屬覺得不牢靠,讓她感受很深。
甚至,陳芸當上主治醫師後,有一次帶護理師去查房,結果竟然收到病人投書,說住院一個禮拜都沒有看到醫師,只有一個「護士長」,帶兩個護理師來看他。
在醫院現場,女外科醫師被當成護理師使喚,是常有的事。坐在護理站打病歷,會有病人家屬來借吹風機、要棉棒、提醒點滴快沒了、冷氣調小一點……,病人從來沒注意她們白袍上繡著「醫師」兩個字。
她們如何翻轉病人的觀念?第一,建立權威感。陳芸發現,問題出在溝通,她選擇主動出擊,一開始就跟病人介紹自己是醫師,避免誤會;中國附醫外科醫師鄭伃書個子嬌小,沒辦法像男醫師在急診室一出現就有氣勢,讓家屬乖乖聽話,但她會刻意講話大聲一點,「恰」(台語,指凶)一點,引起注意。
早年外科女醫師更少,陳自諒分享,當年一位女外科住院醫師只要一出現在急診室,就是髒話連連,沒有這麼做,就鎮不住龍蛇雜處的急診室。
第二,心態調整。女性不可能改變性別,也不能改變外型,但,可以改變心態,用同理心來看待病人重男輕女的態度。阮綜合醫院外科醫師劉宗瑀說,如果病人不信任女醫師,那她就「不勉強」,因為「病人緣」也很重要,她可以釋懷。
但,女性一旦成為主治醫師,因為有耐心,願意花時間跟病人及家屬溝通,無論開刀的結果如何,通常醫糾較少,有時,因為對病人較關心,讓病人更加信任。
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外科部主任關皚麗,是台灣第一位女神經外科醫師,也是台灣唯一女神經外科教授,開過的腦瘤與脊椎手術超過六千例,目前每月平均開刀二十次。腦神經手術風險極大,經常得跟死亡搏鬥,很多醫院不敢收的腦幹長瘤病人,她都願意盡力救治。在高雄當土木工人的郭先生就是一例,他十多年前發現腦幹長了一顆雞蛋大小的瘤,很多醫師不敢幫他開刀,經人介紹找到關皚麗,他說關皚麗很細心、隨和,病情說明得很清楚,開了超過十六小時才把瘤取下,讓他能正常生活。
近年醫糾多,年輕醫師不敢走外科,關皚麗卻認為,如果好好溝通與關心,怎麼會有醫糾?而女性體貼細心的特質,是醫病關係的一大優勢。
女醫師為男病患看診,也常面對尷尬情況。高雄市立小港醫院泌尿科女醫師張美玉,病人有一半是男性,經常得看男性生殖器官,早年她剛當主治醫師時,歐吉桑看到她,不敢脫褲子,她只好用強制語氣:「褲褪落來!」(台語,褲子脫下來)現在男病患逐漸習慣女醫師,有的病人其實不用「看」,但病人不放心,硬要求她:「張醫師,啊妳不看一下怎麼知道沒問題?」
而讓這群女外科醫師,願意在超時工作、病人不信任的醫療環境下「打死不退」,是來自「戰勝死神」的成就感。
關皚麗分享,她最開心的是,有一位十四年前端午節車禍腦傷的病人,昏迷指數三(程度最重),關皚麗幫她開刀救回一命,迄今對方每年端午節都包粽子來給她。
陳芸最近剛為一個七個月大的嬰兒開刀,嬰兒因腸套疊(小兒腹部急症)休克,生命垂危,開完刀的隔天,嬰兒恢復正常。「這是我最喜歡的角色,」她說,她最喜歡把出生只有八百克、怎麼看都不像會活的壞死性腸炎的嬰兒救活,然後,孩子五歲生日拿蛋糕來給她吃……,這種欣慰感,讓她覺得:「我們不需要太多金錢,這樣就可以了。」
外科是傳統的「男性俱樂部」,女生走外科,也會面臨白色巨塔的壓力。
這件事陳芸感受很深。她形容,女生走外科,剛開始很受歡迎,但很快會面臨「小孩轉大人」的挑戰。
破院內關卡:升遷競爭激烈 狂寫論文拚升等,讓男生閉嘴
陳芸在台大醫院擔任住院醫師時,「你是花喔,外科之花,」陳芸說,「學長們」(指主治醫師)會保護這些「花」,開刀時會關心
「沒關係,學妹這台刀妳先去吃飯好了。」
但是,「轉大人」變主治醫師,就要「自立自強」,「妳必須加倍認真,才有出頭天的機會。」她說。
轉成大人的競爭很殘酷,女生必須比男生更厲害,要讓他們「沒話說」才可能往上爬,但卻會因太認真而被討厭、被酸:「妳那麼認真幹嘛?」女生要勝出,必須「文武全才」,但比「武功」(指開刀技術)很困難,因為開刀實力難比較,「所以,妳的『文科』要很強,」陳芸說,「文科」是指完成多少篇論文,及接多少科技部的計畫。
陳芸以一百多篇國際論文的產量、三十多歲當上助理教授的「文科」成績,及台灣唯一小腸移植的「武科」地位,「文武雙全」當上外科部主任,是台灣很早當上小兒外科部主任的女外科醫師,去年又升副院長,台灣十九家醫學中心裡只有五位女副院長,她是其一,目前尚無女性擔任醫學中心院長。
女性擔任外科醫師,體力是一個挑戰,如果懷孕時壓力更大,更曾有懷孕女醫師,在開刀現場破水,差點救了別人的命、救不了自己孩子的命。
劉宗瑀懷孕時,經常在開刀房「殺進殺出」,開刀至少兩、三個小時以上不能上廁所,後來兩腳水腫,開完刀後鞋子脫不下來,她在網路分享自己的水腫照片,因為沒有勞基法保護,女醫師孕期依然超時工作,引起很大關注。
但,台灣外科醫師人力捉襟見肘,為了不讓男性醫師抗議,許多女外科醫師都是咬牙撐下來,超時工作到臨盆的比比皆是。
陳自諒很重視懷孕女外科醫師的權益,他規定只要懷孕就停止值班,因為早期他看到自己的學妹懷孕後期還進開刀房,結果在幫病人開刀時破水,「這樣會不會太可憐了…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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體力之外,家庭更是這群女外科醫師的頭號「天敵」。
「女外科醫師的第一個天花板,就是家庭,」關皚麗認為,「能不能把家庭顧好,是(在外科)能不能做得傑出的關鍵,」她說,因為先生很支持她,所以能夠奮鬥迄今。
陳芸分享,女外科醫師如果沒有在當住院醫師第二年「銷售完畢」(指找到對象),就很難「銷」(嫁出去),因為這一行工時長,很難有人接受。她在當住院醫師第一年認識同為外科醫師的另一半,當住院醫師第四年結婚,如今有兩個兒子。
但,當孩子與工作不能兼顧時,有些女外科醫師也得從大醫院「撤出」,劉宗瑀就是如此,她在大醫院上班時,經常半夜一通電話,就要飛車出門;女兒出生後,有一次半夜兩點接到電話,匆匆把女兒丟給另一半就趕去醫院,結果女兒從她出門一直哭到她五點回家。為了給家人多點時間,她轉到規模中型的醫院,也選擇不用緊急開刀的「乳房外科」。
關皚麗認為,女生走外科少,「其實是自己不敢嘗試,」因為沒有前例,所以敢嘗試的人少,她當年因為老師一句話「妳要不要來外科?」成為班上唯一走外科的女性,她認為「不要為自己設框框」,要勇敢跨出大步,人生才有不同的風景。
當今醫界的娘子軍崛起,新時代的來臨,她們突破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血汗淚水故事,努力拚搏,為的讓台灣外科醫界上更多的希望與生命力,她們的天花板已變成最精湛的動力,我們何不給予她們更多肯定與掌聲呢!
本文出處:「商業週刊」第1516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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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來源:TVBS NEWS | 持手術刀娘子軍 進軍外科 異軍突起